時光如同手指間的細沙，很快就會流失殆盡。就算是款款挽留，也依然徒增惆悵。曾經(jīng)系馬的古柳，還抽得出幾枝綠條？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心頭怎么突然冒出秦腔《斷橋》中的這兩句唱詞，悠悠然彌漫萬水千山。

卅年一覺江湖夢，仗劍載酒憶舊游。逆著歲月的流光一路回溯，生命的年輪卻是如此跌宕起伏。1990年的黑色七月，從容高考“沙場”，不意考得清水縣文科第二名。然而錯報志愿，折戟沉沙，只上了甘肅省供銷學校。兩年的財務審計學習，練得左右兩手都能打算盤，工業(yè)會計、商業(yè)會計賬目處理也不差人意。1992年畢業(yè)時，幸運地被分配到天水交通征稽部門，一身制服，大蓋帽上的國徽熠熠閃光?？晌倚牟蝗缭福习嗟谌炀椭贫碎L期的學習計劃，查車收費之余，沉迷于書山文海。

1996年獲得蘭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自學考試?？茖W歷，同時在筆記本上涂鴉，在繆斯女神的感召下成了一個文藝發(fā)燒友。散文、詩歌、思想文化隨筆、書法、繪畫、武術……填充了我工作之外的整個生活，跟小縣城的一大批文友激揚著詩酒年華。生命的熱量，催發(fā)著我決意去擁抱太陽，于是我化作一只飛蛾，奮身撲向烈焰。2005年3月，謝絕了親友和同事的苦苦勸告，賤賣房產(chǎn)，毅然東下西安，“落草”在陜西師范大學老校區(qū)隔壁的“天下第一胡同”——瓦胡同，從此開始了我此后數(shù)年的游學生涯。

我在漢唐書城、萬邦書城辦了會員卡，常常流連于書店，著迷于文學和學術的魔力。一次逛進萬邦書城，不意間看到李利安老師主編出版的《指月錄》，頓時對李老師心生敬仰。請求陜西師范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生李鵬打聽到李老師的電話，便迫不及待地撥通了那一串數(shù)字。電話那頭李老師和師母謝老師的聲音至今還能縈繞耳畔，真切中飽含著鼓勵。李老師建議我趕緊考研讀博，走正規(guī)的學術之路，否則靠自己摸索，50歲之后仍然進不了學術圈子。李老師甚至主動寫郵件催促我盡快跟他見面，很樂意我報考他的碩士生。那個中午，我踏進了李老師桃園校區(qū)簡樸的家，品嘗著謝老師做的面條，談出我的理想和困惑。當李老師得知我只有自學考試?？茖W歷時，很遺憾地建議我拿到自考本科文憑后再報考他的碩士。前途布滿荊棘，我躊躇了。

然而很快我又挺立起來，不怕傷痕累累昂然邁向荊棘叢中。此后輾轉(zhuǎn)成都、武漢，在各大高校旁聽課程的同時全力攻克英語難關，終于在2008年以同等學力考取中南民族大學宗教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汶川地震，舉國哀慟，我滿含淚水奔赴蘭州轉(zhuǎn)調(diào)檔案，途徑西安專程拜望李老師。李老師在校醫(yī)院打著吊瓶為我規(guī)劃未來的學術之路，這一幕至今歷歷眼前，如詩如畫。讀碩士期間，我把稚嫩的論文發(fā)給李老師，老師都認真批閱，提出修改建議。2011年碩士畢業(yè)，在就業(yè)無門的窘?jīng)r下，我又一次致書李老師，老師毫不猶豫答應幫我推薦工作。以此因緣，我才得以棲身法門寺佛學院。

2013年又蒙老師接引，正式忝列老師門墻，由私淑弟子轉(zhuǎn)為入室弟子。讀博第一年，我?guī)е拮雍蛣倽M一歲的兒子租住在西北大學南校區(qū)對面的城中村，李老師和謝老師經(jīng)常在生活上給予關心和資助，使我們度過了煎熬的一年。回想起來，點點滴滴，都浸潤著人世間濃濃的真情。我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問自己：李老師和我是哪一劫哪一世結下的殊勝因緣？本來素昧平生卻是緣深似海。在我坎坷的求學之途中，是李老師一路鼓勵和指引，我才得以走到今天。李老師鋒利的思想如同我的“精神兄長”李尋歡手中的小李飛刀，一旦出手就例不虛發(fā)。今生今世，任憑我如何努力，都無法練就老師的“絕技”，這種天賦的能力，是后天難以模仿的。求學期間，老師對我的指導有時慈眉善目，有時又當頭棒喝，正如千面觀音，面面都是慈悲攝受。這幾個月找工作四處面試時，老師在百忙之中耐心指導，設法推薦，盡力托舉弟子上馬登程。在十二年的師生緣臨將轉(zhuǎn)向另一處百果園之際，我滿懷感恩之情由衷地向李老師和謝老師道一聲：謝謝老師多年的關心和栽培！我唯有以學業(yè)上的一丁點進步和思想的略微成熟來報答老師的深恩。一紀師生緣，萬劫宿世因；芳草萋滿徑，天山望飛鴻。

2007年初，我由成都漂到武漢，租住在紡院后街，忐忑不安地四周逛悠，以熟悉周邊環(huán)境。當我發(fā)現(xiàn)對面南湖邊的中南民族大學時，被清雅美麗的校園所吸引。于是鉆進網(wǎng)吧上網(wǎng)查詢，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招收以同等學力報考的宗教學碩士。我鼓足勇氣“闖進”學院辦公室，打聽導師王萌老師的信息。辦公室工作人員嚴詞拒絕，我好說歹說，她才撥通了王老師的電話。十幾分鐘后，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漢騎著自行車趕來。在王老師辦公室里，我呈上自己的習作和出版的文集，王老師翻閱后歡迎我報考?！敖K于有個學校愿意收留我！”我長長舒了一口氣。復習考研期間，結識了很多研友和中南民大、華中師大、武漢大學、華中科技大學的老師和青年才俊。

那時，我破舊的背包里經(jīng)常背著筆記本和一張單人床單大小的塑料布，趕赴各個高校去旁聽哲學、宗教學、文學、歷史學的課程。中午無處休息，就把塑料布鋪在校園草坪上，以臂為枕，躺在上面放松一下疲憊的身體。2008年，已經(jīng)36歲的我考入中南民大，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進入“大學”求學。可我的心境早已落紅無數(shù)，體會不出朝陽噴薄的少年情懷。

王萌老師——這位出生在淄博的山東大漢，卻有著罕見的赤誠、善良、質(zhì)樸和“羞澀”。也許因為他只大我七歲的緣故，他始終對我那么寬容，隨我的性子讀書、寫作，他基本上不加限制，只是偶爾提醒一兩句?？赏趵蠋煂ξ业纳顓s關懷備至，把他的臺式電腦送我使用。在我讀博期間，王老師極力爭取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課題組組長許憲隆老師的同意，以參加項目的方式資助我的生活。王老師的師恩，令我久久感懷！

在這里，我還要感謝一位特殊的老師——臺灣師范大學教授、凈慧長老門下皈依弟子黃連忠先生。在凈慧長老主辦的禪學研討會上與黃老師結識，黃老師慷慨地把他的賬號和密碼給我，讓我任性地下載臺灣有關觀音研究的資料。黃老師在飯桌上與黃夏年老師聊天時說他是“深藍”，臺灣海峽的波濤阻隔不了他的中國情，他對晚學的信任與幫助讓我銘刻在心。

在西北大學的四年，時時領受陜西省社科院研究員王亞榮老師、西安電子科技大學教授荊三隆老師、陜西師范大學宗教研究中心主任呂建福老師、西北大學佛教研究所王早娟老師、西北大學佛教研究所白冰老師，還有2005年就已認識的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吳言生老師等師長的教誨。王亞榮老師的點評如南帝一陽指，簡潔精準，一招中的；荊三隆老師施展降龍十八掌，山呼海嘯中攝人心魄；呂建福老師的指點就如同十路譚腿，貌似樸實無華卻功力深湛，內(nèi)蘊無窮；吳言生老師才氣逼人，儼然“花間詞人”再世。王早娟老師溫婉，老朋友白冰老師質(zhì)實。臨近畢業(yè)了，深深地表達對這些師長的感恩與懷念。

二十多年來，本西法師、凈咸法師、格拉腦吾仁波切、凈慧長老、明海法師、明奘法師、明影法師、明基法師、崇諦法師、演峰長老、賢空法師、隆慧法師、圓誠法師、尕藏尖措喇嘛、楊佛興老師、陳兵老師、明堯居士、張海濱居士、覃江居士、海蓮居士、圓勝居士等佛教界的法師、師長和朋友給予我各種各樣的幫助和指導，他們的慈悲沖淡了人世間的濁浪，清洗著我污垢重重的靈魂。今年已經(jīng)逝去的天水女詩人楊玲玲居士，是她十多年前介紹我加入天水市詩詞學會，得以向天水詩詞書畫界的長輩尊宿學習請益。楊玲玲老師在身患絕癥的時候，還不斷給予我物質(zhì)資助和精神開導，時時牽掛著我的病情。感念這些佛弟子們的深情厚誼！

我還要感謝法門寺博物館李新玲書記、姜捷館長和李發(fā)良老師的知遇之恩，他們對知識和學養(yǎng)的尊重，使我獲得了些許的安慰。武漢大學國學院孫勁松兄約我寫作《生活禪的理論與實踐》一書，對我順利完成博士學業(yè)助力很大，勁松兄的這份情誼恰似及時好雨，潤澤青苗。前西北大學校長方光華教授、寶雞文理學院政法學院院長石玉平教授、寶雞文理學院哲學系主任何振鵬教授、寶雞文理學院宗教文化研究所所長劉林魁教授、寶雞文理學院周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張波教授、天水師范學院科技處處長雍際春教授、廈門大學中文系謝泳教授等在我就業(yè)觸礁時及時施以援手，迅速撥轉(zhuǎn)了航向。他們是我的“天乙貴人”，涌泉之意時上心頭。

桃李滿樹鬧，同門知音深。李門弟子李海波教授、王雪梅教授、李繼武研究員，還有王欣、楊航、宇恒偉、梁富國、王鶴琴、李永斌、景天星、謝志斌等同門給我的指導和幫助，使我在論文寫作和就業(yè)時少走了很多彎路。同門如手足，即便滄海桑田，也無法改變這一“親緣”。同學校友劉沖、郭成磊、呂海軍、韓永志、胡耀輝等博士常常在吃飯和遛彎時聊學術、談人生，對我啟益良多。可惜我偶宿學校，錯失了很多與他們交流的機會，令我無比羨慕孔慶東在北大47樓207的富足學生生涯。

有語云：“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暴露不能得安居，疾病不能得醫(yī)藥，親朋疏之，豪強侮之，勢利者奚落之。”我流落人世四十五年，酸甜苦辣備嘗，有侮我者，有奚落我者，但親朋從來沒有疏遠我。親人對我的是掛念和擔憂，而朋友卻時時伸出他們熱忱的雙手，把我從一個個厄境中拖拽出來。要是沒有全國各地一千多位朋友的關心幫助，我的人生之路會更加蹇舛。古龍說：“江湖人心遠，浪子刀聲寒?！倍伊骼私?，總是擁抱著滿滿的友情，人世間于是不再那么荒寒。

無論善緣還是惡緣，夫妻都是甚深的因緣。感謝我的妻子李阿燕，跟隨我這個落魄書生從江城到法門小鎮(zhèn)，一晃就是七年多。妻子為了養(yǎng)育兒子，守著清貧，耐著寂寞，操持著家務，使我在養(yǎng)家糊口、養(yǎng)育兒子、牽掛老母和完成學業(yè)四面夾擊之下不致于過分分心。我學業(yè)上獲得的些微進步都有妻子的一份功勞。

2012年6月，兒子高明謙的降生給我心力交瘁的生活平添了難以言喻的樂趣。雖然洗尿布、喂奶、哄他睡覺、帶他看病，讓我久病的身體更加不堪承受，但老來得子，倍加憐愛。在胎教的時候，我對著妻子漸漸鼓脹的肚子讀了數(shù)十萬字的古今中外經(jīng)典，希望在他阿賴耶識里種下優(yōu)秀文化的種子。調(diào)皮可愛的謙兒以他的成長帶給我生命的思考，生命的奇跡常常令我驚嘆不已！每當兒子脆亮而又略帶嗲氣地喊我“爸爸”的時候，我的心花綻放了。每當兒子騎在我背上高喊“駕！”，然后發(fā)出一串忘情的歡笑時，我為這個小生命的純真和活力而感動。從胎教到輔導幼兒園作業(yè)，我一直努力恪盡著一個父親的責任。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唯有“謙”卦六爻皆吉?！吨t》卦《彖》曰：“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蔽蚁Ｍ麅鹤又t遜為人，一生平安。

最后，我把最深摯的謝意致敬于我的父母，是他們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又把我從那個偏遠的小山村供到省城讀書。父母為我無私地付出了汪洋大海，而我卻沒有報答點滴，反而為了求學更添他們的白發(fā)。2009年夏天，我還在武漢讀研，正在華中師范大學參加歷史學短期學校，噩耗傳來，父親白天割完麥子，晚上突發(fā)腦出血。等我火急火燎趕回老家時，父親早已昏迷。兩天之后，父親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一生好學，書法、繪畫、武術、木匠、建筑、板胡、二胡、笛子、口琴、唱戲、擇吉、禳災、開拖拉機、干農(nóng)活……樣樣都能拿出手。

在他五六十歲的時候，還努力學習新鮮事物?？墒撬叩锰缌耍帕鶜q！我永遠無法忘記父親臨咽氣時眼角滴下的那顆碩大淚珠，那是為我而滴?！皹溆o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父親常常入我夢中，還是難么獨寵他的二兒子。夢醒闌珊，哀何以禁！如今，老邁多病的母親孑然一身獨守破敗的老屋，華發(fā)凌亂，眼神渾濁，半夜兀坐窗前，牽掛著不在她身邊的六個兒女。而兒女們卻為生計所迫，自私而狠心地把老母“遺棄”在人生驛站的盡頭。養(yǎng)兒方懂父母恩，老母受苦，每念及此，五內(nèi)如焚！

記得十六歲那年，祖母去世，從那以后，“生”與“死”的命題就一直絞攫著我。生從何來？死向何去？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這些彌天大問題迫使我翻閱哲學書籍，進而摸進宗教學中，出入于佛寺道觀、教堂清真寺。1993年硬著頭皮啃讀《金剛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和《華嚴金師子章》，讀得不知所云。1994年春天，甘肅省平?jīng)鍪徐o寧縣一家寺廟在清水縣大理石廠訂做了一尊佛像，迎請佛像時給大理石廠每位職工結緣了兩本書，一本是林世敏寫的《佛教的精神與特色》，一本是《心經(jīng)》和《大悲咒》合刊。大理石廠工作的三姐夫知道我整天“神神叨叨”，就把這兩本書送給我。我以蠅頭小楷將《心經(jīng)》和《大悲咒》抄寫在一頁紅紙上，每天端坐讀念半小時，二十天后成誦，至今不忘。這也許使我與觀音結下了深緣。遇到李老師，撰寫有關觀音的畢業(yè)論文，這個緣一續(xù)就是二十多年，真是不可思議！

櫻桃紅了，芭蕉綠了，黃葉飄了，夕陽短了。交通部門工作的十三年，錯過了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年華。雖然泛濫閱讀不已，但終究劍走偏鋒，于學術上收獲甚微。而今滄桑半生，身衰神疲，每每力不從心。我覺得自己是茫茫大漠中一頭負重前行的駱駝，“在路上”是無法逃脫的宿命。只有前行，掙扎著前行，朝著綠洲甘泉的方向。

2017年5月21日高永順草于法門寺博物館